卢克 (第1/1页)

    卢克四点钟放学，幼儿园里有晚托班，专门等双职工的家长下了班以后再接孩子。一年收了天价学费，服务是一定要提供好的。

    但卢克每天都能按时回家，他mama是全职主妇。全职主妇这个词是听花花老师说的，她说如果mama每天在家的话，那么家庭主妇就是mama的职业。卢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，但心里隐隐约约觉得mama和全职主妇这样的词不搭边。

    mama不用做着擦地煮饭洗衣服这样的活，家里的工人保姆多得数不清其实卢克现在也只会数到二十，甚至还是在mama的提醒下才能数完，他每天坐在沙发上，透过落地窗忧愁地看着窗外的景色。

    mama总是不开心。

    他在书房找爸爸的时候见到过mama年轻时的照片，非常帅气也非常快乐，像童话书里的王子一样，搂着他的同龄人，身后是一条横幅，上面的字他认得不是很多，什么什么公司，像是个剪彩活动，mama在照片笑得几乎有些耀眼了，像太阳一样。如果他再长大一点，他一定会用眉飞色舞，意气风发来形容他的mama。

    但是自从卢克有记忆以来，mama一直都是安静而柔弱的，他很少说话，也很少笑，爸爸在家的时候更是没什么好脸色。去年夏天下暴雨，半夜三更天上劈下一道惊雷，像是神仙手持紫电青霜，几乎要把夜空撕裂成两半。卢克从梦中惊醒，抱着玩具熊要去敲门找mama，结果就听见主卧门外mama压低了声音不断骂爸爸去死。

    “陆镝你去死吧，你们全家都该死。你早晚要遭报应的，我恨死你了。”

    mama像一条筋疲力尽的鱼，被冲上沙滩，在那里绝望地等着死亡。

    卢克抱紧了胸前的玩具熊，心里没由来地觉得难过。他从小就隐约觉得mama不爱爸爸，只有爸爸走了，mama才笑，只是那笑容也浮于表面，眼睛始终是冷的。但亲耳听到了又不一样。他和爸爸血脉相连，mama这样恨爸爸，那他会喜欢自己吗？

    他最终也没有敲响卧室的门，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抱着小熊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，对着小熊讲了一整夜的故事，告诉自己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怕这样的自然现象。

    第二天起床的时候，他整个人还是虚浮的，小鸡啄米一样半睡半醒吃完了早饭，看见爸爸冷脸盯着他脏兮兮的脸，心里一惊。果然，爸爸又要批评他了，每次爸爸皱起了眉头，就要说一些很难听的话。

    “吃饭就要有吃饭的样子，卢凌稚你自己照照镜子，你看你像什么。”父亲的中指曲起来，敲响了桌子。天生带着上位者的威严。每次父亲说起自己的全名的时候，卢克就知道，自己又要倒霉了。他一直有点怕父亲。以前以为母亲会站在他这一条战线上，可是昨天才知道，原来母亲也不一定会爱自己。他心里惘惘的，连难过都忘记。

    “卢克才几岁，你自己小时候指不定是什么样子。陆镝你够了。”母亲看见瑟缩的卢克，把他抱在了自己腿上，用餐巾一点一点地揩干净他脸上的面包渣和奶渍。

    眼见着两个人又要吵起来，卢克抱着母亲的腰，小声地说mama今天是我不好，你不要和爸爸生气。mama的手顿了顿，悠悠地叹了口气，说知道了，不愧是亲生父子。语气满是遗憾。

    去幼儿园的路上，车窗外的风景一路变下去，卢克抓着母亲的手，闷闷地说mama你会和爸爸离婚吗？声音就像淋了雨水，听得人心慌。

    灿灿的爸爸mama就离婚了，她被判给了爸爸，现在爸爸和一个新阿姨一起生活，她的手腕和小腿上总会出现一些青紫的伤痕。原本被打扮得小公主一样的女孩，仅仅一个月后就成了灰姑娘。他不想mama离开，如果以后爸爸也找一个新阿姨，说不定自己也和灿灿一样。爸爸又很严厉，平时也不大能见到，万一自己被打了，都没处告状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？”mama亲了亲卢克，把他的小手放进自己的大手里，轻轻地牵着。

    卢克当然不敢说自己昨天晚上偷听到了爸爸mama的谈话，大眼睛眨啊眨，说灿灿的爸爸mama离婚了。“她说她mama不爱她爸爸了。”

    mama的笑容僵在了脸上，惶惶不安，他抱紧了卢克，很无奈地说，爸爸mama不会离婚的。也不知道是不愿还是不能。

    卢克下车的时候，亲了亲mama的脸颊，他说mama我永远爱你。他跟着老师走进了班级，没看到mama在一片阴影里捂着脸绝望地叹息。

    今天放学的时候，mama意外地自己出了门，身边既没有跟保镖也没有司机，只有他们两个人，mama背着很大的一个双肩包，戴着黑色的棒球帽，在人群里蹲下去，朝着卢克伸出双臂，就在他扑进mama怀里的一瞬间，就被mama扛在肩膀，迅速钻进了一辆黑车子里。

    那不是经常接送他们的司机。卢克认得车上的这个人，他在mama以前的相片中出现过，那时候他还留着一头长发，耳朵上一排耳环，亮晶晶地四处闪耀。手臂上有大片的刺青，在众多神像中间藏着一只漂亮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哥，你可想好了，带着个孩子去哪都不方便。要我说你就把他留给陆镝，陆镝再白眼狼也不可能对孩子下手，虎毒不食子。”刺青男透过后视镜看卢克，认定他是个大麻烦。

    卢克缩了缩身子，想把自己尽量缩小成一团，不让刺青男看见。

    “够了，麦青，小稚是我的孩子。我不可能抛下他不管。”母亲把卢克抱在自己腿上，双手盖着他的眼睛，让他困了就睡会儿。

    “哼，好了伤疤忘了疼，当初你生他的时候......”

    往后卢克便听不清了，他沉睡在梦里，梦里是个大晴天，母亲抱着他，牵着父亲的手，他们一起在草坪上散步，卢克坚持要下去，在草坪上扑了很久，终于抓到一只蝴蝶。他邀功一样给母亲看，父亲牵着母亲的手，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头，说好孩子。

    他在梦里快乐了很久。

    直到——

    “陆辛，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。”

    蝴蝶不见了，草坪不见了，麦青被拖下了汽车，嘴巴被胶带封住了，叫骂声被悉数堵在了嘴里，手脚被绳子五花大绑，像只中秋节的大闸蟹。

    父亲曲起手指，敲响了汽车的玻璃窗，车窗打开的时候，卢克看见父亲头发乱糟糟的，一脸的不耐烦，只有一双眼睛，愤怒得快要喷火，死死盯着母亲。

    “哥，你要再不下来，我可不能保证你再见到麦青的时候他被分成了几截。下来。”父亲恶劣地笑着，阴测测的。卢克一只脚还停留在睡梦里，看到父亲的眼睛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。

    二月底了，他仍然觉得冷。

    母亲深吸一口气，压低了声音，对父亲说，别当着孩子面说这些。

    父亲却不理，扒着车窗，大有母亲不下车他就把麦青打死的架势。

    “陆镝，你别太过分。”母亲一双眼睛水光潋滟，黄色的明亮灯光落在他眼睛里，又很快碎掉，卢克看到他咬紧牙关，强撑着不落泪。

    “mama。”卢克抱着mama的脖子，对着母亲的脸亲了又亲。

    mama不要哭好不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