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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世纪六十年代,“三年困难时期”,江南地区大饥荒。有五万幼子被父母遗弃,送到陌生的北方城市长大。他们被统称为“江南弃儿”。 ——改编自新京报 在当时那个特殊时期,北上的孤儿无疑是幸运的,只要熬过从南到北的漫长路程,熬过水土不服的考验,大概率能混上一口羊奶。 然而基数过于庞大,政府只能尽力而为,还有一些孩子没能踏上火车,遗留在贫瘠的郊野山区。 他们的命运就稍显艰难了。 崎山车水马龙的街头,坐在阴凉的树荫下,透过二八大杠的车窟窿,不时就能看见一个面黄肌瘦的流浪儿。 有的缺胳膊少腿,坐在街边行乞,有的相貌丑陋,拖个麻袋捡垃圾,还有鬼鬼祟祟偷鸡摸狗的,被人发现了就撒丫子狂奔。 他们是人们避之不及又无处不在的社会组成部分。 流浪儿们年纪大都小,很少见十岁以上的,不知道是在长大以前被转移了,还是睡在了哪个难熬的夜晚。 仔细观察,会发现在饥荒时代存活下来的流浪儿有两个相同的特性:眼神贪婪,时刻保持兔子一般敏锐的警惕。 崎山的流浪儿中,有个孩子叫鬼眼。 人们通常不会留心这些小玩意儿,更不会费神给他们起什么外号,鬼眼是特别的——特别晦气。 他的外号来源于他异于常人的外形。 他长着一张土着男孩儿的脸蛋,但天生异瞳。 左眼球是黑的,右眼球却是蓝的,冰蓝,像冬日水面结冰的颜色。 在崎山一带,异瞳和许多鬼怪传说挂钩,是不详的象征,崎山人遇见异瞳小动物要么退避三舍,要么一棒子打死,鬼眼的境遇并不比那些小动物好多少。 白天熙来攘往,行人不太注意流浪儿,他低着头混迹在人群中,尚且好些。 入了夜,街上空了,垃圾桶传出翻动的声响,行人一转头,总会吓一跳。 当年崎山还没有通电,一点蓝光阴嗖嗖的,悬浮在浓稠的夜色里,像阴冷的鬼火,直勾勾盯着人看。 有的人受了惊吓,看清是个流浪儿,会觉得挂不住脸,当场抡胳膊,这时鬼眼就会火速掠进就近的巷子里。 鬼眼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婴儿期的。 或许父母等他能跑了才遗弃他,或许自己也有过好运气,碰上过一个好心人,抚养了他一段时间,记忆里没有答案。 记忆可追溯的源头,就是自己带着一只异于常人的右眼,独自一人,无名无姓,和野狗一样,莫名其妙活在这个世界上,活在白乐巷这几条街。 有一阵,他突然开了灵智,竟然对自己的际遇感到悲伤。 他想要改变现状。 从崎山人的区别对待中,他可以认识到,相较于流浪儿这个身份,自己的右眼更不受待见。 于是他跑到断桥下,蹲在河边。 盯着随波晃荡的脸。 抬起手。 按在眼皮上。 他的手指和筷子一样细,才用了一点力气,眼眶就传来难忍的胀痛。 指尖逐渐加大力道,抠进更深的位置。 疼痛放射到天灵盖,像针一样穿刺整个大脑,接着往后脑勺逼近。 好疼…… 他狠狠心,手指更深入一些,当左眼神经受到牵连,跟着陷入黑暗的时候,猝然收手。 要是两只眼睛都瞎了,还能活下去吗? 鬼眼瞪着水面,视野忽明忽暗,闪烁着模糊的雪花,看不清水里的脸,也看不清右眼。 小小的鬼眼很有想法,他在河边沉思了一下午,认为这不是自己的错。 他生来就这样,不是他选的,他也不想的。 这份痛苦也不该由他来承受。 鬼眼拎起麻袋,回到人流量最大的那条街上,继续捡垃圾。 当时五金和书报回收是最挣钱的,但溜达好几天也不一定能遇上,瓶子都少见,地上更多是烂布头和碎玻璃。 不过碰上了得快点下手,让个子更高的流浪儿和一些小团体看见,不光捡不成,自己手头上的都得搭进去。 他一边翻地上的碎石堆,一边瞄周围的动态,看别人偷脚踏车,撬锁,扒钱包,打架…… 四季循环往复,他在困顿的日子里一边生活一边学习,练就了一身苟活于世的技能。 鬼眼最喜欢夏天,夏天这些技能派不上用场,食物馊得快,人们会清理掉剩饭,只要及时蹲点就能填饱肚子。 春秋雨水多,睡觉是个问题,桥洞里的流浪汉会为了抢地盘大打出手。 小时候打不过,只能窝在堆积着水洼的边缘地带,几天下去,脚都泡烂了,接着就是感染引起的发烧。 对于桥洞里任何一个流浪者来说,这都是要命的重症。 鬼眼每次一咳嗽就以为自己要死了,脑袋在晕乎乎的状态下,思考过许多生与死的哲学问题。 比如上帝会什么会安排自己这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;既然最终都是死,那么努力生存又有什么意义;死亡是彻底消失还是轮回的转折点……他目前只能提问,无法思考出答案。 神奇的是,他每一次都挺了过来,等他神清气爽出去觅食的时候,哲学也被丢在了脑后。 尽管不知道活着的意义,他还是本能地选择了努力。 到了冬天,活下去成了一件努力也不一定能做到的事情,非常看运气。 桥洞里很多白天还能咳两声的流浪汉和孤儿,天一亮就僵了,年长的流浪汉会把他们拖到山里面埋了。 鬼眼永远无法忘记自己如何从坚硬的尸体上扒下衣服,裹到身上,走进阳光迎接新的一天。 当他看到死人不再害怕,搜口袋的时候不再为昨晚没有让出地盘感到愧疚,他对生命就没什么敬畏之心了。 对道德和法律更没有。 冬天靠捡瓶子换的三瓜两枣是活不下来的,必须冒着挨打的风险偷鸡摸狗才能勉强生存。 而且得经常偷,因为存钱这个概念不适用于他们这样的人。 鬼眼不是没有碰到过搜他身的资深乞丐,一次两次,就学会了当天把钱花光。 这样的日子,留给人思考的时间不多,每天睁开眼就马上要为这一天的生计奔波。 又一年冬。 鬼眼不知道自己几岁,只知道自己比这一带孤儿都高——因为技艺精湛,活得比他们久。 但常在河边走,哪有不湿鞋。 何况还有人嫉妒他活太久。 这天下了雪,崎山很少见这么大的雪,积雪几乎盖过脚背,滑溜溜的。 包子铺前挤着五六个人,屋里头也有喊话的声音,老板陀螺似的在几个蒸笼中间来回转,茫茫白烟蕴含着诱人的rou香。 鬼眼将目光锁定一个男人。 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,穿一件又厚又新的灰色棉衣,正拿着钱包和老板说话。 等男人结完账,把钱包塞回兜里,他迈开腿,悄声凑了过去。 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男人身上,没有观察身后。 手伸进口袋的时候,突然有人从背后撞了一下。 鬼眼脚底一滑,一头撞男人背上,手就挂人家兜里了。 惊愕之下,他下意识扭头。 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瘸乞丐撑着打狗棒,目不斜视走开了。 “干嘛!”男人反应很快,立刻回身拽住他的胳膊。 手腕传来几乎要掐碎骨头的力道,鬼眼一颗心提到嗓子眼,僵硬地转过脖子。 男人低着头,视线对上的一瞬间,猛地一甩手,像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。 接着,他眼睁睁看着男人眸底的火越烧越旺。 “晦气玩意儿,敢偷到老子头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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