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 (第2/2页)

这样的日子过分柔缓，他浸在其中飘飘然又昏昏然，不觉将陆榕的话抛至脑后，况且那人十句里本就只有三句可信。直到这日傍晚他又来取信，撞见了尤为健谈的邻居太太。

    这位女士的热情他曾见识过几次，着实是他难以应付的类型。太太见了他，两眼一亮，硬是拉着他谈了会儿菜价、房价、小孩的教育费用，林致正打算寻个由头回去，她翻了翻手中一沓邮件，忽然道：

    “我们这小区物业也真是，什么人都好混进来。有些年轻人，来放放广告倒也还好啦，哎呀，不知道怎么搞的，身上一股子怪味，熏得我脑袋疼。脑袋疼倒也算了，碰见他几回，一回比一回味道重，多闻一会就犯鼻炎了，真是。”

    林致莫名打了个激灵，“他长什么样，您看到了吗？”

    “没呢，戴了个口罩。”

    “那其他的什么特征，您还记得吗？身高之类？”他近乎急切地问。

    邻居太太也觉莫名，“怎么，你认识的人啊？”她皱眉想了想，又朝林致一比划，“个子比你高这么多吧，皮肤白白的，就是太瘦了。”

    他迅速翻了一遍箱中纸张，果不其然又发现了那个标志性的空白信封，这回他没有打开，而是凑到鼻尖嗅了嗅。信封上仍然残留着一丝刺鼻的气味，比起上次嗅时，要浓重不少，林致这才意识到，那并非墨水的味道，而是一种化学试剂似的臭气。宋绪明的隐瞒、陆榕的故弄玄虚、林远在医院的异常表现，所有一切通通串联起来，直觉令他微微发抖，不顾邻居异样的目光，快步走出大门，掏出手机拨通号码。

    电话很快被接起，那头响着嘈杂的音乐，林远懒散道，“什么事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不是你？”林致压低了声线。

    林远好像早就等着这通电话，顿了数秒，竟笑了，“这么重要的事，当面谈呗？”

    林致循着地址，来到一处老旧的酒吧。依照林远的指示，他等候在后门外。这里位于二层，搭建着一条又窄又长的、生锈的消防梯，往下看去，是酒吧隐蔽逼仄的暗巷，纸箱、碎酒瓶、避孕套，垃圾桶脏污不堪，空气粘腻，好像一层湿漉漉的雨衣贴在皮肤上。

    天近乎黑了，门上的霓虹灯倏忽点亮，五个字符坏了三个，诡异地忽闪着。门扇吱呀打开，林远叼着烟出现在他面前，身上酒气熏天，眼下青黑愈发浓重，两颊瘦得凹陷下去，被那忽明忽暗的灯光一打，像具骷髅。林致不禁问，“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？你吸毒了？”

    林远啧了一声，“哥，你能不能盼点好的？”他往后靠去，没骨头似的倚在遍布铁锈的栏杆上，往外弹了弹烟灰，“来一根？”

    林致警觉地盯着他，“我是来说正事的。”

    他没想到，林远竟一丝犹豫也无，问都不问，便干干脆脆承认了，“你怎么现在才发现啊？姓宋的真没告诉你？”

    林致脑中轰然一声，霎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，“你说……哪个姓宋的？”

    林远嘴角微微抽动，好像在忍笑，“哥，你真傻假傻啊？哪个姓宋的……还有哪个姓宋的！我还以为你傍上上流社会的公子哥了，闹了半天，只是个私生子，换句话说，杂种？”

    他脑中一时是宋绪明知道幕后真凶的事，一时又是闻所未闻的私生子之说，乱糟糟搅成一团，不可置信地望着着愈发陌生的弟弟。

    林远终于哈哈大笑出声，“你不知道？”

    “你去调查他？”

    他轻蔑地哼了一声，将烟按灭在栏杆上，“我有我的门路。”

    “行凶者也是你找来的？”

    “还能有谁？”

    林致心底一阵阵发寒，紧握着衣袋里的手机，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。

    林远斜着眼看他，冷冷道，“别想着报警，你有什么证据？得了，别摆那副死样。我是你亲弟弟，还能害你？”

    “姓宋的也真有意思，每回收到信，都乖乖打钱。起先我以为他不知道是谁干的，还想这小子真是个孬种，没成想这回他找到我，不把我交给警察不说，还和我说什么，‘不要告诉你哥这件事，需要钱我可以给你’，这他妈什么，圣母啊？”他阴阳怪气地模仿完宋绪明的语调，突然想到什么，又忍俊不禁，“你得感谢我帮你，你知道他那个小三妈是怎么死的吗？我敢说这下他离爱上你不远了。”

    林致只觉脑中嗡嗡作响，“林远，我说过别打他的主意。”

    “没办法啊，我需要一大笔钱，不找哥的好情人，找谁呢？”

    “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？你吸毒了？还是欠债了？”

    林远极其不屑地嘁了一声，慢悠悠侧过身，捋起碎发，露出后颈。原本光洁的皮肤上，赫然是一道扭曲丑陋的缝合线，边缘已然红肿化脓。

    Alpha腺体移植手术。

    林致几乎说不出话，喉咙梗了许久，“……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？你身上的味道根本不是Alpha信息素，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懂个屁！我不是在这儿听你说教的，哥。你搞清楚，有钱人都精得很。你给他睡，有什么用？他娶你，让你做人上人吗？拿到他的钱才是真的。”

    林致低声道，“你要多少？你不用找他要，我会想办法凑给你。”

    林远又笑，“你拿什么凑给我？去做婊子也要看有没有人买吧。他睡你那么多回，给过你几个钱？”

    他只有忍受着施加于身的羞辱，“我自然会有办法。”

    “还真是感天动地。可惜，我改主意了。勒索他，只是洒洒水的小钱，我要是替恒明的萧夫人解决了心头大患，她会给我多少？”

    恒明集团的大名如雷灌耳，林致抬起充血通红的眼，直直望入林远疯狂的双目，意识到这回他没在虚张声势。耳鸣忽远忽近，林远的声音亦变得模糊不清，“你知道你欠我的，林致，我原本可以过上比这好得多的生活，我原本可以有个爸爸！我的人生被你毁了，你不想赎罪吗？”

    林致动了动嘴唇，近乎无声，“你疯了。”

    林远咧嘴一笑，极愉快地，“哥，你的日子越过越快活，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呢！”

    霓虹灯鲜艳的红色、蓝色、紫色在他眼前闪烁不休，化作许多迅速变幻的流动之物，林远倚靠着铁锈的栏杆，背后是已黑透的天空，那些霓虹飞也似地倾倒其中，搅成一个巨大的、疯狂旋转的漩涡。

    “林致，我会杀了他，你没法阻止。”

    耳畔轰鸣盖过万籁，林致又听见蝉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