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4、人偶的第一滴眼泪 (第1/1页)

    他从无垠的黑暗和空洞里苏醒过来。

    藏在发间的两个小触角转了转，开始观察这对他而言新奇又陌生的一切。他站起身，蓝色的水珠从他赤条条的惨白躯体上滚落。

    那张没有五官、光滑空白的脸连同头上的触角一起对准了一旁的唯二的活物——桃瑞丝·加麦格里。

    他平静得像个死物，一动不动，看起来有种精致的恐怖。实际上，他只是有点茫然，脚下柔软的地毯、灯落下的光影、来自另一个生物的注视，让他出现了信息过载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。

    不知道过了多久，他听见一个声音，转了转脑袋，确定是面前的这个活物发出来的。那个声音，以他刚刚苏醒的脑子来形容，就像是把落在柔软地毯里的光聚集起来的声音。他歪了歪脑袋，开始欣赏和分析。它有长有短，以固定的调子在出现。

    他明白了，这是可以交流吗，就像他能用触角观察到一切。可惜，他现在还听不懂。

    人偶也出声了，他通过喉间简陋的外置装备发声。起初是不成句、不成调一卡一顿的机械声音，慢慢地，桃瑞丝发现他竟然在模仿自己说话：“人偶，我是桃瑞丝。能听懂我说的话吗？”

    他说话越来越熟练，最后，一句又一句相同语速和语调的声音在实验室里回响：

    “人偶，我是桃瑞丝。能听懂我说的话吗？”

    诡异得可怕，又有些可爱。桃瑞丝心想，这如果不是她制造出来的人偶，还真是会被吓一跳呢。她的脸上有笑容绽开，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，那笑容转瞬淡去了。

    没有名字、也没有面容的人偶开始跟随着桃瑞丝，在蓝鲸上生活了。他学会了怎么用类人的两条腿走路，学会了自己穿衣服，学着桃瑞丝的样子给自己的身体做保养。知道风吹过身体的触感，知道阳光洒下的温暖，兜住雨丝的冰凉湿润，嗅闻花开的清香。所有的一切，于他珍奇而闪耀。

    窗户打开了，防护阵阻绝了高空的寒风，留下绝美的夜景。于是他站在窗户边，仰头遥望皎皎明月与群星，觉得自己像个人类一样在做梦。他侧头望着桃瑞丝，如果他有一张真正的脸，那应该会是一个微笑的表情。

    桃瑞丝摸了摸他的发丝，凝望远星，默默无言。

    在桃瑞丝的教导下，他开始学习更多、更深奥的东西。当他第一次用魔法炸出绚烂火花，矜持又得意地看着桃瑞丝，好像在说，你看，我很厉害吧。

    桃瑞丝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：“你很聪明，比琼纳斯还要聪明些。”

    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偶面前提起琼纳斯的名字，人偶知道，那是她的儿子，已经死去的儿子，但蓝鲸上，处处有他的痕迹。

    人偶下意识地缩回了自己的手指，在这一刻，他好像明白了什么。

    他像以往一样生活学习，在空闲的时间里，开始认真寻找与琼纳斯有关的东西。他确实很聪明，天赋卓绝。所以在看到那张未完成的手稿时，他一下子认了出来，那是一个关于记忆灌注、灵魂转换的阵法。

    那张手稿线条凌乱，可以想象当时写出它的人是多么的心烦意乱，以至于还剩了一部分没写完，就随意地放在了角落里。

    他把那几张手稿握在了手里。

    原来，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吗？他呆呆地看着那几张纸，桃瑞丝温柔的声音，带笑的面容在他眼前闪过。他捂住自己的胸口，这是悲伤的感觉吗？

    他不能确定。他不知道、不能确定的东西还有好多。

    桃瑞丝发现，人偶有了自己的小秘密。不过，她并不是很在意，因为他虽然总是不声不响，一副文静的样子，其实是个非常有想法的孩子。在大多数情况下，桃瑞丝不会干涉。这段日子，她也在忙着重要的事情。

    她把那对精心挑选、仔细雕琢而成的黑色眼睛存放在盒子里。眼睛的根部缀着白色的连接线，它浮在蓝色的液体里，看起来像一朵生长出来的黑色的花。

    桃瑞丝舒了一口气，抹去额上的汗珠。这是最后一道精密的工程，所有的材料都已经准备好了。她拉开抽屉，看了看里面的稿件，里面从各个角度画着一个少年，沉静而聪敏的样子，右下角写了一个名字，“赫兰斯”。

    她正欲起身出门，人偶敲了敲门，走了进来。

    他递过来一沓纸，最上面的一张，赫然是一个完好的阵法，空余的地方注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。

    桃瑞丝心下震撼，久久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偶。他平静地举着那一沓纸，无知无觉，似乎不知道如果这些法阵起效后，会对他造成怎样的伤害。他会从此消失，只留下一副躯体，和灌注进去的琼纳斯的记忆。

    桃瑞丝承认，一开始她的确想制造出一具完美的容器，对人偶的那点偏爱，存有卑鄙的私心。但很快，她发现自己做不到了。

    这不是容器，是一个有血有rou、会哭会笑的新生命，同样也是她的孩子。更何况，复活这样的事情，怎么可能轻易做到，谁知道她最后会不会创造出一个徒有琼纳斯记忆的怪物？

    死者已去，往事随风而散。她从一开始就错了。

    她被巨大的愧疚淹没了。这些天，人偶，不，应该是赫兰斯了。他是以什么心情完成这件事情的，又是怎样下定决心把它递过来的。她盯着赫兰斯的脸，什么也无法看出来。

    桃瑞丝接过手稿放在了一边，终于把这几天反复在心间咀嚼的名字说了出来：“不，你有自己的名字，你是赫兰斯。”

    “赫兰斯，你跟我过来。”

    桃瑞丝拿出工具，起初生涩缓慢，渐渐地越来越流畅，把在脑海中描摹过无数遍的、那张属于人偶——属于赫兰斯的脸雕刻出来。

    那张脸，成型了。

    她用手指轻柔地扫过那些残余的废料，扶着赫兰斯的肩膀，带他看向镜子里的少年。

    镜中的少年肤色很白，眼珠和头发极黑，形成了一种浓烈的对比。他的眼睛泛着无机质的冷光，那点光从眼睛里流淌出来，化作一滴眼泪从脸颊滑落。

    这一刻，他真正地从无生命的人偶活了过来。

    桃瑞丝松松地揽住他的肩膀，说话时很温柔：“赫兰斯，琼纳斯是我的孩子，你也是我的孩子。”不是作为一个容器，而是作为她的孩子一样爱他。

    赫兰斯的声音不再机械冰冷，是清透的少年音。

    他用那双新生的落下泪珠的眼睛，凝望着桃瑞丝：“谢谢您，母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