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破之日 (第1/1页)

    城破了，皇族最后的血脉也逝去了。

    侍卫统领坐在荒凉的御花园里，听着外头隐隐约约的厮杀与惨叫，悲凉而清醒的意识到一个事实：陈国真的要完了。

    面前的尸体苍白而冰冷，脖子上那道紫黑的痕迹看上去触目惊心，可尸体的面容却并不显得过分狰狞，反而有种怆然的平静，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似的。

    或许的确是吧。父兄接连暴毙，孱弱如鸡雏一般的少年被强行扶上皇位，自他穿上那身不合体的龙袍时起，惶惶不安的表情就再没有从那张清秀的面庞上褪去——直到此刻。

    侍卫统领默然地望着他，宽大的手掌缓缓滑过额头和脸颊，然后又一遍从上至下抚摸过去，就像从前他所经常要求的那样。

    触手的皮肤依然还是细嫩的，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肤，可以感受到下面脆弱的骨骼，尤其是那削尖的下颌，仿佛轻轻一捏就会完全破碎掉。

    其实不仅仅是脸庞，小皇帝整个人都是苍白消瘦的，像是一棵未成熟的豆芽菜，却要被高高捧起迎接无数风吹雨打。

    多少个寂静孤寒的夜里，那冰凉而纤细的身躯藤蔓似的紧紧缠住侍卫统领，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低声哭泣。

    小皇帝总是一边发抖一边说，我好害怕，我该怎么办？若是明日永远不会到来就好了。

    侍卫统领无法做出任何回答。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时节里，他除了紧紧抱住怀里孤苦无依的小少年，用自己唯一还火热的身体接纳和安抚他以外，再无他法。

    侍卫本是不该跟皇帝发生这般关系的，可是这摇摇欲坠的皇朝，形同虚设的王法，还有各怀鬼胎的群臣，有哪一个会在乎傀儡的小小放纵呢。

    那甚至也谈不上是放纵，说到底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空虚的抚慰罢了。

    谁都知道陈国要完蛋了，边疆战报回传的速度甚至比不上城破的速度。在兵败如山倒的重压之下，心气高的选择了慷慨赴死，体体面面的主动结束生命；而不愿死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城破的，则是早早收拾细软，携妻带子远走他乡。

    再剩下的，就是早已里通外敌，盘算着该怎么瓜分旧王朝最后一块血rou的秃鹫们了。

    最后一次抚摸过那单薄的头脸，侍卫统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，将方才收集来的干柴稻草堆放到尸体身侧，然后神色平静地将其引燃。

    对于皇族而言，这样的丧葬实在过于草率；可是对于亡国之君而言，相比枭首、鞭尸，这似乎又是万般凄凉之中较为清净的选择了。

    侍卫统领想，他那小皇帝，身子骨瘦得只剩一把，尸身若是被拖出去羞辱，恐怕经不了几下就会四分五裂了吧。

    所以在众人纷纷向宫外逃窜的时候，他独自留了下来，决定送小皇帝最后一程。

    大火愈燃愈烈，小皇帝的面容隐藏在火舌后面，渐渐地消失了。

    侍卫统领又从近处的殿里搬了些书册被席出来，当作助燃的材料，统统丢进火焰之中。

    眼见着那具瘦小的尸体逐渐被烧得只剩骨头，侍卫统领在石凳上坐下来，掏出怀里的匕首，心想是时候上路了。

    然而不凑巧，正在此时，有不速之客到来。

    那人面如冠玉，腮若桃李，着一身大红色官袍，更显得气宇不凡，似人中龙凤。

    可惜却是个不折不扣的jianian佞叛臣。

    叛臣笑望着侍卫统领手中的匕首，不疾不徐地说，小将军不信皇帝已死，还带着部下誓死抵抗，你不打算去劝劝他？

    侍卫统领岿然不动，但也没再继续抹脖子，只是冷淡地反问，我劝他做什么？

    叛臣又笑，走过来轻轻巧巧收了他的匕首，随后微微一顿，哂道，我还以为你会趁机刺杀我，为你的小皇帝报仇。

    侍卫统领惘然望向依旧热烈的火堆，轻声答，我若想杀你，早有无数个机会，不必偏等到此时。

    陈国的败落早已是必然，无数jianian邪小人如蛀虫一般将这个王朝啃咬得千疮百孔，即便杀掉面前的这一个，很快也会有后来者补上。

    他只是一介武夫，使得了刀枪，砍得穿筋骨，却救不得一座支离破碎的家国。

    叛臣半晌不语，长眉微蹙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片刻后，他又道，走吧，随我去见见小将军，他一心战死不要紧，可他手下还有那么多部将，难道都要随他一同枉死么？

    秋风将一片灰烬吹到侍卫统领的手中，他用手指轻轻碾了碾，那灰烬很快便化成灰白色的粉末随风而去了。

    偏殿里，一身血污的小将军瞪着赤红的双眼，激烈地辱骂叛臣，恨不能一口将他咬死似的。

    叛臣并不理会他，泰然地坐在太师椅上，侧过脸同主座上的男子讲话。

    那男子生得亦是很美，高鼻深目，唇红齿白，一头卷曲的黑发半束半散，似胡人貌。只是可惜白皙的颊边有一道新鲜的伤痕，虽处理过，但依旧有些狰狞——是白日在宫外对峙时，被小将军百步穿杨的一箭射出来的。

    侍卫统领到底还是随叛臣去了阵前。他不若小将军那般年轻莽撞，知道事已至此，死战亦是无用，不如早早投降，至少可以换得上千将士安然无恙。

    小将军听了他的劝，叫部下统统丢掉武器放弃抵抗，自己却提着一把刀拍马冲将上来，誓要诛杀叛臣敌将，不若便以身殉国。

    可他的愿望到底还是一样都未能实现，那卷发男子一箭射穿马腿，使他滚落在地，随后协同几员猛将将他牢牢地捆了，当作战俘押进陷落的皇宫内。

    小将军骂得喉咙撕裂，声声泣血，终于是收了声，将目光投向同样是被五花大绑，默然跪坐在另一侧的侍卫统领身上。

    统领，你站起来！小将军cao着沙哑的嗓音低喊，男子汉大丈夫，死也要堂堂正正地站着死，跪在地上做什么？！

    侍卫统领叹了口气，黯淡的眼珠转过来，望着站得笔直的小将军久久不语。

    若说这个破败的王朝唯一还剩下的脊梁是什么，大概就是骠骑大将军这一脉铮铮铁骨了吧。

    可惜时也命也，哪怕大将军府满门忠烈，也未抵挡了亡国之势。

    似乎终于是嫌小将军嚷得烦了，主座上的卷发男子站起身，一直走到小将军面前，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。

    如此英勇，却如此聒噪，不如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吧，做个哑巴男宠，倒也不错。

    那男子虽长相艳丽，一开口嗓音却是低沉，而且一口汉话说得极好，吐字清晰语速适中，只是内容令人不寒而栗。

    小将军愣了愣，随后剑眉倒竖，呸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到那卷发男子面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