暗香浮动近潢昏 (第2/2页)

是死，留在法租界巡捕房时间久了也没好下场。我原本是没那个念头和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他们当面对着干的，但我想想人家一个北大毕业的书生都有本事朝外国人的枪口撞，怎么我一个洪门的会办、学了二十年武的人倒不敢了？”

    他扶起倒在一旁的自行车，抬脚踩了踩踏板，低头笑道：“虞少爷，我不是纸糊的，我也知道自己不是铁打的，不会随便硬来。用他们共产党的话说，我们此次也算‘同志’，都是为了救人，你就不要妨碍我。”他踩上自行车，拨了拨车铃道，“你总猜我们从前如何做什么？我知道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。下次你再扯这种谎我就真的用对付他的手段对付你。”

    “很惨的，你最好别试。”说完他猛地一蹬向前。

    虞西敏不再挽留，他回头唤来阿成，望着前方骑车的身影道：“你亲自跟着他。另外派人送信给陆奎生，说我虞西敏求见，就在下午三点惠风茶社。”

    这天下午三时开始，法租界重要的商业街法大马路上各家商户陆续关门歇业，其中吉祥街转角处最先聚集起了人群，其中有工人、学生、商人、有男女老少各样人。有人领头高呼“抗议巡捕杀人”“释放无罪人士”“打倒北洋军阀”，一时人群齐呼，一阵阵声浪自东向西回荡在整个街市中，不知不觉间集会的人已达数千。

    吉祥街的惠风茶社对外暂停营业，室内有两人对坐品茗。

    外头示威的声浪刚刚经过，虞西敏放下茶杯，朝对坐的中年男子道：“陆公以为如何？”

    他对面的男人生得奇瘦，面色黝黑，实在其貌不扬，却号称“上海大亨”，正是青帮大佬陆奎生。他早年曾拜顾兆堂为干爹，入青帮序大字辈。后来他手上的烟土生意做大，分利英法租界高层，势力得以渐超顾兆堂，以至由法国驻沪总领事亲请他担任了法租界的华董。

    虞西敏能请动他来品茗，有父亲虞润甫和他的交情在，也有自己的一些手段。

    陆奎生出身寒微，因为这个缘故，发迹后便爱上一些高雅嗜好，品茶就是其中一桩。他轻嗅茶香，点点头：“还可以。”

    虞西敏见他对自己真正的问题避而不答，不想在这种紧要关头多做周旋，便道：“中共在上海已有根基，工人纠察队也在壮大。陆公有不少手下加入其中，有人还在上海总工会任职，想来也是陆公你的平衡之法。那晚辈贸然求教，为什么还要帮助北京抓捕林培森？”

    陆奎生抚了抚手上的扳指，拣了粒茶果放进嘴里，边嚼边道：“小伙子，我知道你去打那个官司，要帮人家做事。老头子一样，也在帮人家做事。”

    他看向虞西敏：“我又不认识他，总归是有人要弄他。”

    虞西敏直截了当：“要怎么保他？”

    陆奎生啧了一声：“官司么输一两个没什么要紧。外面吵吵吵，吵不出什么的。到时候南京那边来人带走，怪不到你头上。”

    虞西敏将手按在金蟾状的茶宠身上，看着它通体渐渐染红，沉声道：“最后去火车站拿人的是巡捕，你这头的人并没有像卡萨舞厅那次出面，看来叫陆公做事的分量也没那么大。广州那边虽然廖仲恺被杀，中央党部里头局势不稳，但是两党合作没有正式结束，革命军打过来是早晚的事。吴霄是中共的人，但也是国民党的人。拜托我辩护的人两边都有。虽然死了的左净生只是个候补党员，但吴霄不一样。我诚心邀陆公到此，是要请陆公给我一个准信——租界总董米约对此事是什么态度？”

    “或者说，他被买通了没有？”虞西敏问道。

    陆奎生捻了捻指尖的碎屑：“搞不懂你们律师，又不是签个生死状，弄不成就弄不成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，这件事要成。”

    陆奎生皱皱眉头：“你也加入党派了？”

    虞西敏欺身给他倒茶：“没有，但这个人我是一定要救的。”

    “奇怪，不是老子兄弟的，一定要救？”陆奎生想到这个年轻人手握的轮船公司，有意要在这时候敲诈一条航线给自己运鸦片，便拿乔道，“这件事我不好再出面了，不然我两头不是人。”

    虞西敏笑笑：“陆公做事，没有人比得上。雷纳派秘书亲自出面干预我们法庭庭审，看来他拿的好处不少。他拿多少，我出两倍，烦陆公帮我沟通米约。”

    陆奎生听了便知自己也有好处，畅怀道：“这里头不是小数字啊，一个搞革命的，要值这么多钱？”

    虞西敏啜了一口茶回道：“值。”宋浴秋的平安，值。

    陆奎生眼前一亮，欣然应允了。

    这时又有一群示威的人经过吉祥街。虞西敏透过窗格看向街面，缓缓道：“人心所向，未来要变天了。”

    宋浴秋走在示威人群前列，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，防备巡捕和军警突然出现。时已黄昏，队伍比先前少了些人。宋浴秋倒并不担心士气不足。以他所见，两个小时的示威游行没有被正式设障阻拦，说明法租界当局并无决心镇压，那就是说集会示威震慑到了法国人。

    他领来的几百个洪门弟子分散在各处，一时不能全部联络上。他干脆交代了身边的手下，自己离开队伍飞奔去赶电车往法国领事馆去。之前朱清竹告诉他自己将会同留法同学一道前往领事馆交涉，约定了时间互换消息。宋浴秋不知道现在领事馆那头和法租界警务处那头各自怎么样了，所以想着先找朱清竹汇合。

    他刚要搭电车，转身就将身后那个男人猛力推向后面的候车牌。阿成不意被他突然一击，跌跌撞撞勉强站稳。宋浴秋冷笑一下跃上电车，却没想到前面有个女子忘拿东西着急下车，逆着人流将他推下了电车。

    无奈至极，站定的宋浴秋只能朝身后的阿成斥道：“让虞西敏少来烦我！”

    这时不远处有汽车鸣笛声响，宋浴秋看了一眼那车，然后又瞪了一眼阿成，立刻掉头要走。虞西敏猛按了两下喇叭，阿成上前擒拿宋浴秋。

    虞西敏看阿成拦住了宋浴秋，跳下车子朝宋浴秋喊道：“你先上车，我有要紧的事要立刻告诉你！”

    宋浴秋肘击阿成，啐道：“妈的，要老子当街杀人是吧？”

    虞西敏吼道：“你这么胡闹，想不想等你们山主明英回来了？”

    宋浴秋闻言眼神一厉，撇过阿成，拽起虞西敏便低声道：“开车，我去法国领事馆，路上你给我好好说明白。”他抬头盯着虞西敏，“你对我、对我们礼信堂，了解得不浅啊。”

    “虞西敏，如果一个人对我了解得过于明白，我会担心得想把他灭口。”宋浴秋坐到车后座，袖中刀刀刃亮出，在阿成看不到的角度抵在虞西敏手腕上，附耳对虞西敏轻声道。

    虞西敏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，活动那只没受制的手，抬手抵在自己唇上，下一秒却又抵在了宋浴秋唇上，笑道：“那你还要不要我说明白？”

    宋浴秋被虞西敏不知死活的调戏动作气得不轻，沉声道：“上次划你脖子那道不够深是吧？”这次他不避着阿成了。

    阿成果然要停车。

    “阿成，继续开车，我没事。”

    宋浴秋闻到了虞西敏身上若有若无的茶香，冷哼道：“你还有空喝茶。”

    虞西敏更贴近了一些，轻笑道：“闻到香味了吗？”他的手还放在宋浴秋颊边，宋浴秋更闻见他袖管处也带着香气，不由自主多嘴道；“你熏香吗？”

    虞西敏摇头：“无此习惯。”

    宋浴秋嗯了一声，倒叫虞西敏的眼神落到了自己袖管，他盯着那里的银质袖扣缓缓道：“你身边有人熏香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