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纪末 (第1/1页)

    赤柱监狱的高墙内，气氛如同往常一样森严且紧绷。这里关押的大多是重刑犯，能被送来赤柱坐监的，无论刑期长短，几乎都背着人命，因此狱警也不敢懈怠，他们除了要防止犯人越狱逃跑，更要防止他们在监狱内惹是生非，打架斗殴。

    阿豪在床上翻了个身，听见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，由远及近，最后停在他的牢房前。

    警棍敲打铁栏杆，当当的声响在监狱内回荡。

    “2836，”狱警念起一串数字，这是他的囚犯编号，“跟我走一趟。”

    从监房到会面室的路不算远，却设立了重重关卡，每道铁门都上了锁，并配备专人轮班看守，阿豪跟在狱警身后，看着钥匙在对方腰间晃啊晃，伴随着脚步发出“锵啷锵啷”的响声，总觉得火大。

    会面室的门被推开，映入眼帘的便是玻璃那头坐着的年轻人。他五官长得很漂亮，拼在一张脸上更是相得益彰，可不知为何，那张原本该是好看得完美无瑕的面孔却有一道由左到右的横贯伤疤，狰狞的疤痕割裂了精致，可又微妙地带来某种吸引力，使他光是坐在那里，就能引得周围的狱警忍不住偷偷多看两眼。

    可惜阿豪此刻没有心思管对方是美是丑，哪怕对方美得像是天仙下凡，也不是他该关心的。

    “请问是林炳豪，林生吗？”对方率先开口，言行举止都文质彬彬的，“初次见面，我是FU律师所的韩律师。”

    阿豪在椅子上坐下，并没有回答，而是用非常直白的打量的目光在那人身上来回扫视。

    对方见状，从西装夹克的口袋里掏出名片盒，又抽出一张名片，然后伸手将其抵在了眼前的玻璃上。

    白底的卡片隐约有螺纹，上面用暗色的烫金小字印着FU律师所，而卡片中间则是一个名字：韩风。

    万径走出监狱时，太阳已经有落山的趋势。他做的第一件事，是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颗糖，撕开包装放进嘴里。

    廉价的甜味剂在舌尖扩散，让人口舌发涩。

    山路上缓缓驶来一辆汽车，然后停在他身前。万径打开车门，阿鬼坐在驾驶座上，见他完好无损地出来了，便问说：“Alldone？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万径答应一声。

    风从开了一条缝的车窗外倒灌进来，将万径长长了不少的头发吹得凌乱。他干脆将车窗全部摇下来，让风把额发全部吹起来，又伸手解开领带和衬衣的风纪扣。

    他在风中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这声叹息引得阿鬼侧头看向万径。

    事到如今，他发觉自己现在已经很难再自如地叫万径一声“小朋友”。该说万径是真的聪明，只要肯花心思，学什么都学得快，几乎眨眨眼，就打磨蜕变出了一副更沉稳的性子。同样是不爱说话，从前的万径总在细枝末节中给人怯懦的感觉，而现在，他的寡言少语已经成了一种对于情绪的良好控制和隐藏，让旁人难以捉摸他真实的想法。

    稍微沉默一会儿后，阿鬼开口：“唉声叹气做乜啊，我睇你着西装都几似样……如果当初好好读书，揾份正经工作，就唔使噉啦。”

    万径看了一眼侧视镜里的自己，说：“宜家仲讲哩嘀。”

    “年纪大了，比较长气，你年青人见谅咯，”阿鬼话虽这么说，但态度丝毫不见抱歉之意，“讲真，冇觉得后悔吗？”

    一年的时间，很多人和事变了，也有很多人和事没变。

    新义安内部的权力架构自陈孝平死后便经历了一次洗牌。

    大B的地盘由佐治接手。尽管帮派里许多人并不理解这个决策，但鉴于是韩江雪默许的，倒也不敢出声反对。别看佐治虽然没有做帮派龙头的天分，性格也依旧是那个鬼样子改不了，但做一个堂口的坐馆还是绰绰有余的。甚至可以说，佐治在做生意上的才能要远超其领导帮派的才能，因此，大B那边的生意由他接手后，利润不减反增，而拿到的钱多了，底下原本暗暗不待见他的马仔也渐渐改变态度。毕竟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。

    另一边，肥佬坚虽然站了队，但他的选择显然有几分是被迫的，且其余三位坐馆摆明了站在韩江雪那边，所以，尽管他依旧负责管理之前的堂口生意，但在新义安的话语权和地位已大不如前。

    年纪最大的李伯早几年就有退休的意思，经此一事后终于决定回家专心陪孙女，这一年里，已经将大部分工作逐渐转交给培养的手下。

    而万径呢？在阿鬼的举荐下，他如愿加入新义安。

    有时候就是这样，任别人说的再多，也比不过亲身经历。黑社会远不止打架斗恶，特别是对于新义安这种大社团来说，暴力只不过是其中一部分。

    万径意识到，世上远有比刀枪更难测的东西，那就是人心。

    他很难想象，韩江雪是如何熬过十几年。

    可他觉得后悔吗？这很难说。

    万径觉得自己就算真的去读书了，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，至少现在他有明确的目标，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而且，他觉得自己大概天生就该当黑社会，这世上再没有别的比这个更适合他了。

    思绪一瞬间飘得有些远，然后万径回过神，回答了阿鬼的问题：“我选的。”

    不知为何，阿鬼听到这个回答后突然笑了，半晌，只听他说：“真系抵你们两个做父子。”

    春去冬来，眨眼到了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九号，又一个百年快要走到尽头。

    九七年香港回归，港英政府一夜变作特区政府，实行一国两制政策。一切看似没有变化，却又在悄然改变。

    现在终于轮到澳门。

    万径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，电视屏幕实时转播着澳门回归的盛况。

    无数人民涌上街头，闪烁的画面中飘荡着红旗，夜色下，映着街灯的一双双眼睛仰望着电子屏幕上的数字，等待长达百年的殖民结束。

    彼时，距离新世纪的到来只剩十一天。

    对于下一个崭新的百年，全世界都感到期待而惶恐。人民知道，改变必将到来，只是不知是何时，以何种姿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