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章 上 玫瑰 (第1/2页)

    这个声音狄安特很熟悉，熟悉到他不可能会忘记。

    他不顾银剑是否会划破他的脖子，面目阴沉地看向身后，出现了一张他想忘也忘不掉的脸，狄安特暗恨咬牙，沉声道：

    “阿斯兰。”

    狄安特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初他率领盗贼团以山谷为据点，利用其复杂崎岖的地形躲避官兵搜查，哪里知道遇见了一个疯子居然直接在深夜时分，用炸药炸开位于山谷上游的一处堰塞湖，湖水溃堤短短数个小时就淹没了整座山谷，当他和他的同伴被人用渔网拦着捞起来后脑袋都是懵的，晕晕乎乎地还呛着水就被抓捕归案。

    初以为是天灾，后来才知道居然是人为，而那个炸开堰塞湖的疯子就是阿斯兰。狄安特气得牙都碎了，想要逃但面对铜墙铁壁般的骑士团根本无处可逃，哪怕他从未与阿斯兰有过任何正面接触，但依旧将此人牢牢记在脑中。

    他心中对阿斯兰存有怨恨，当知道此人是圣子的骑士后狄安特感到难以置信，一个不按照常理出牌的疯子怎么可以成为圣子的骑士？但他后来离开监狱时，曾有机会隔着一条街道看见阿斯兰毕恭毕敬地跟在圣子身后侍奉，那种恭敬与忠诚完全出自于阿斯兰的内心，哪怕届时狄安特已经与白卿云接触过，依旧不能理解为何圣子要选择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骑士。

    但他知道能够为了抓捕盗贼团就炸平一个湖泊的疯子，犯起神经来也一定能为了圣子就砍了他脑袋，狄安特一时不敢妄动。

    “我还以为圣子是个守约之人。”

    狄安特看着阿斯兰，但这番嘲讽的话却是对白卿云说的。

    白卿云自阿斯兰出现后就一直看着他，而阿斯兰却不敢看白卿云，他知道自己违背了圣子殿下的命令，因为心虚紧张，他浑身肌rou绷紧，连站姿都变得僵硬。

    白卿云见阿斯兰有意避过他的目光，屈指轻敲几下扶手，他无意在旁人面前暴露他与阿斯兰的分歧，便隐瞒了是他的骑士自己偷偷跟上的事实，道：

    “我是否守约取决的是你的态度。”

    狄安特冷嘲一声，架在脖颈上的冰寒剑刃令他一时热血上涌的脑袋冷静下来，他明白圣子所说的都是事实，安瑞尔倒塌后面对的并非脱胎换骨的新生，而是群狼环伺。周围的蛮荒小国就算无法彻底侵吞安瑞尔的所有土地，但也必会使它常年战火绵延。而以他率领的黑发起义军无法在短时间内就能让所有浅发人屈服，进而掌控整个国家。

    狄安特心有不甘，却无能为力，他看向白卿云，道：

    “你想让我做什么？”

    白卿云露出一丝微笑，缓缓道：

    “去向所有人宣布，你愿意奉我为安瑞尔新的主人。

    “让我们用和平来结束这场战争。”

    起义军向圣子俯首的消息传出又会引起怎样的轰动白卿云并不在意，他与阿斯兰同乘回去的马车，看着坐在对面的阿斯兰身姿笔挺，表情僵硬，一直不敢看他，白卿云笑了一声，主动开口：

    “为什么要跟来？”

    阿斯兰垂下眼眸，小声道：

    “因为我很担心您。”

    白卿云：“但我明明说了不许跟过来不是吗？”

    阿斯兰抬眼，湛蓝的眼眸映出了白卿云的身影，清晰得如镜子里的照影，他沉默片刻，直截了当道：

    “殿下您不希望有人跟着，是因为您不希望那些话被别人听见吗？”

    白卿云弯眼，状若漫不经心道：“哪些话？”

    阿斯兰凝视着白卿云，明明白卿云是笑着的，并且笑得极为好看，霜色的眼睫微翘，日间白色的光从睫梢滑落，似精灵透明的翼尖，但他的眼瞳深处却犹如浸没在一片冷沁的水银之中，在水银那美丽至虚幻的波光中，阿斯兰看不清白卿云的神色，明明是在笑，却又似乎没有笑意。

    阿斯兰一时陷入犹疑，喉咙似乎被沉重的铅块填满，将那些事先组织好的话语压下去，一直压在腹中沉沉地坠着。他从未有过任何一个时刻，在面对圣子殿下的时候会觉得如此难以开口。

    阿斯兰知道白卿云眼下暧昧的态度，证明了殿下对他一直跟着的这件事并非全然无知。而白卿云的提问其实是在暗示他：

    ——哪怕知道了，也要装作不知道。

    ——只要他装作不知道，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任何变化。

    可阿斯兰几乎是听了全程，当他发现圣子殿下与起义军首领是认识的，并且这场起义极有可能是由圣子殿下所主导的时候，心中掀起惊涛骇浪，久久未能停息。

    他作为教廷一方并未参与这场战争，可也有所耳闻战况的惨烈，没有精锐武器的黑发奴隶反抗装备精良的贵族护卫兵，几乎是以人命作为武器推动胜利的前进，起义军是踏在无数尸骨上才得以占据优势，而浅发贵族失败的理由仅有一个，他们太自信所谓血统与颜色赋予的莫须有的荣耀，寡不敌众。

    阿斯兰无法相信慈悲善良，主动收容被贵族迫害的黑发奴隶并为他们提供安身之处的圣子殿下，会去主动挑起战争，这实在太过荒谬，连面对被奴役玩弄的动物都会施以怜悯之心的殿下，为何会眼睁睁的看着战场上人命的消逝？殿下为何要这样做？难道仅仅是为了那个位置？

    这一个疑问如投石问湖，连带出更多疑点。教皇惨死，皇帝退位，最后的受益者都只有一个人，那便是圣子。如果圣子殿下能够cao纵一场覆国之战，那是否意味着他也能cao纵这两位君主的命运？

    如果真是由圣子主导了一切……那以前的温柔与慈悲，是否都是假象？

    若都是假象，那他呢？那些爱恋低语，甜蜜爱抚，又是否都是逢场作戏？

    什么样的人才能够一直演戏？

    一股寒意自心底泛起，如一道电流自阿斯兰的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，在这温暖的初夏，阿斯兰竟然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，如一场自心底突然而至的大雪冰冻了他的身体，此时他坐在摇晃的马车上，却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九天寒月之中，霜雪覆体，切骨之寒，令他心神战栗。

    那是恐惧。

    但被封冻的思维令阿斯兰无暇思考他在恐惧什么，时间流速变得迟缓，思维放大了视野，他能够数清那根根分明如羽毛般纤细的睫羽，看清银色眼瞳里不规则散射的深色瞳纹，如自深邃的湖水中仰望天空时白色太阳折射在水中的倒影。

    他沉没在冰冷的水中，专注地凝视这被柔软的水混凝的介质过滤，显得温柔而无害的日光。他沉没在水中的时间太久，他凝视的时间太长，久到他错将湖水的清冽的温度当成了白光真实的温度，长至他误将这耀眼刺目的白色光芒当作圣洁的银色月辉，他被光的幻象所迷惑，他沉没在温柔的言行所堆砌的虚幻假象之中，他付出了自己的真心。

    而当一个疑点如石块投落，击碎水面，阿斯兰主动伸手想要触碰那碎裂凌乱的涟漪，想要得到一个答案，想要使它恢复如初，一如心中完美的形象，却意外地将手探出水面，触碰到了真实。

    那并非温和无害的月光，而是饱含对权势酷烈的野心，高温焚烧至苍银色的烈阳之光。

    阿斯兰在惨白炙热的日光中曝晒，双眼陷入白色的暴盲，高温蒸发水分，皮开rou绽血痕斑驳，暴露出狼藉不堪、愚昧的真心。那一颗真心依旧满满地盈着对白卿云guntang甜蜜的爱意，可那鲜红脆弱的心脏，正因为自我怀疑而摇摇欲坠，随时都有破裂的可能。

    阿斯兰选择沉默不语。

    他无法接受迄今为止的所有亲密举止，不过是白卿云在演戏，这样的真相远比白卿云是一切的幕后主使更加残酷。他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按照白卿云的意思选择沉默，那便可以保持如常。

    习惯了温柔假象的阿斯兰已经无法面对如此残